严歌苓是我唯一认定的神级当代女作家，语言丰满有灵气，擅长描写大时代小人物的故事，尤以女性形象居多。我们所熟知的几部电影《芳华》《天浴》《金陵十三钗》等都是改编自她的小说。她的笔触畅快又细腻，所有作品都值得一读，每一部长篇小说只要翻开首页，都能立马激起我饥渴的阅读欲，从未有搁置或弃读的情况。
四月份刚读了她的《芳华》，还未来得及写书评，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5月份的阅读书目《霜降》。今天就趁热打铁先说一说后者吧。
对《霜降》的整体印象
《霜降》篇幅不是很长，13个章节，每个章节10-30页，由于工作的原因，我一直是碎片化阅读，每天坚持1小时的阅读时间，基本可以保障每日一个章节的进度。
我读书很慢，越好的书读起来越是慢，因为读到精彩的地方就会抑制不住反复咀嚼，《霜降》的语句有一种“脱口秀”的畅快感，句句正中下怀，有血有肉地从人物内心里发声，带着或轻浮，或泼辣，或趾高气昂的人物性情。
人物对话当中夹杂了许多的情节和情感，这些都是小说的脉络和线索，严歌苓在安排情节结构上有很深的道行，往往在人物说话的当口，许多个重要的信息就流出来了，故事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向前发展着，人物的情感在不知不觉当中就理所当然地深化、转变了。你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笔刀竟如此锋利，解剖出来的人性和情感，不仅分量足，而且纹理清晰，层次分明。
一个女佣和三个男人的故事
《霜降》的叙事视角是女主角霜降——一个将军府最底层的小女佣，作者立足于小人物的情感和欲望，并以此为刃，去与程家大院里的老将军及他的儿女交锋。
这个程家大院像是一个牢狱，更像个活人坟，严歌苓写道：
这座院落在极乐的享受中显出疯人院的本质。
每个人都泯灭了一部分人性，有了鬼的样子，在自知和不自知当中，或煎熬奋力逃离，比如四星和大江；或者挥霍享受，不遗余力的自焚，比如淮海、川南。也有受过伤害后，以局外人自处的孩儿妈、东旗，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家的灰暗相处。
四星，曾经坏事做尽，走私、受贿、透漏国家经济情报，贩卖军火，老将军保他出狱，指定家里的某间屋子做他的牢监，不允许家人和他说一句话。于是所有人包括下人都无视于他，他整夜整夜失眠，头秃了，皮肤灰了，瘦成人壳子，成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。霜降的闯入给了他清新的呼吸感，有了一丝期待和趣味，久而久之深陷其中。
他像胎儿，外部世界则像母体，霜降是联系其间的脐带。
大江，嫌恶这个家的污秽、横行霸道、粗鄙以及纸醉金迷的享乐，一心想要摆脱父亲的权势阴翳，自尊自强极力证明自己的价值，先知般懂得程家终将倾塌的命运。他不屑于如淮海那般和小保姆鬼混，自视或自誓要与家里的其他人不同，所以当知道霜降是小保姆时，极力逃避、否认自己的情感。
大院里都是丑的恶的，顺带污浊了一帮小女佣，而霜降的出现，像一股清流搅动了这一潭死水，她的天真、美丽，让四星这副作恶多端被父亲监禁的人壳子，有了灵与肉，有了希望和追求，有了更多的恨和反抗；也让大江这个自命不凡、洁身自好、要强清高的大男孩有了不堪言说的欲求，主仆等级，身份的差距，让淌流的爱不那么正当，甚至有悖伦理世俗，纠结中的释放和克制，严歌苓拿捏的很到位，让你理解和同情的同时，对人性有了深切的思考。
比起四星、大江的爱，老将军对霜降的“喜爱”就带有“侵略性”了，理所当然的强取豪夺，七十多岁，为老不尊，不知廉耻，所以这份爱是邪恶的、龌龊的。四星的爱即使有一点深情和真诚，也在父亲的淫威之下有了伦理的混乱感，四星想要从父亲的魔爪下抢救出一个“干净的”霜降，带她远走高飞，但是他在这个家是服刑的囚犯，没有自由，即使逃脱了这个家，还有外面那个国家的监牢虎视眈眈盯着他。
若说四星的情感绊脚石是老将军，大江则忌惮更多的是自己，他太自爱，所以特别看重世俗舆论，太要强所以容不得别人的污言秽语，他骄傲，所以对另一半的要求很高，很显然霜降无论身份还是学识，都与他的标准背离。但情感毫无可逃，对自己最不能说谎，自欺比欺人内心更为煎熬。
临近尾声，严歌苓给了他一段历经磨难后的描述——
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蹉跌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，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。他在笑时叹，也借叹来笑。不叹，他会笑不出。霜降看着他冻白的嘴唇，仍有一边翘得老高，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骄傲。
结局：家亡人散各奔腾
这个故事结局，写出了《红楼梦》“急喇喇似大厦倾”的惨淡悲情：
淮海因强奸淫乱罪被判死刑，老将军不堪重击成了植物人，不活不死在床上躺了5年，“像一块好庄稼田，月月从他身上长出五百元薪水”；
四星偷渡出逃，“走得那样杳然，像死”；那个桀骜不群的大江因伤腿残，被迫退伍转业，曾经豪迈的军中理想化为泡影，转而向一朝发财的“痞子”讨要饭碗；
霜降最终还是被程家大院污染了，因为对大江的痴心而背叛了四星，为了免费的铺位，而委身给了楼霸，因为怀孕堕胎，污浊的身心，让她错失了大江。
家富人宁，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。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，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。急喇喇似大厦倾，昏惨惨似灯将尽。呀！一场欢喜忽悲辛，叹人世终难定！——节选自曹雪芹《红楼梦十二曲——聪明累》
革命英雄的时代已成过往，和平年代褪却了老将军引以为傲的功勋、战绩，程家仗权行奢，反成为人民战斗的对象。程家大院的衰落，就好比被一个新时代洗去的老垢。
严歌苓把一个时代的演进与一个家族的兴衰之间的联结细化，像透过显微镜，观察其下每个人的命运颠簸，将这个演进的残酷演绎的荡气回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