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银河外表有多规矩,内心就有多不羁

著名学者李银河18日下午发布博客文章,针对近日有爆料称其是“拉拉”(注:女同性恋者)的传言,给予正面回应。李银河承认王小波离世后自己有一位已相伴17年的伴侣,“他”生理上是女性,心理上是男性。李银河讲述了跟伴侣相识相知相恋的故事。这是本刊年的专访,讲述了她的经历、她的研究、她的性情。

本刊记者刘天时尼克陈海/图本刊记者姜晓明

南方人物周刊

编者按:

有一次,导演张元问李银河:为什么对性感兴趣?李银河想了半天,回答了一句:做性研究的人都特别地道,不假正经。张元点点头,似有同感。

这样的问题被问得多了,李银河也开始正儿八经地问自己。为此,她专门写了篇文章——《我为什么研究性》——“罪魁祸首”是出生的环境和社会的氛围。李银河属于生于年代,长于年代,年代谈婚论嫁的那一代。在那些年代,与性相关的一切都要特别加以防范,性是一切罪恶的渊薮,是万恶之源,“又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?”

现在,她认为,性是了解中国的一把钥匙。

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问题便出现了:人可不可以自慰?女性可不可以主动提出性要求?同性恋伴侣可不可以结婚?虐恋爱好者可不可以组织自己的俱乐部?人可不可以合法地购买和享用性的文字、图像和影视产品?人可不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?人可不可以参与3人以上的性活动?……踌躇再三,但隐约有个肯定的、理直气壮的回答。而现在,她不假思索:当然可以。

开始是家庭作坊式的调查,和她的丈夫王小波,像当年革命者搞地下工作,“有一点冒险犯难的挑战;有一点越轨犯规的淘气;外加一点先锋前卫的叛逆。”最早做单身研究,在北京晚报上登了条豆腐块,征集单身志愿者,其中一位男士,30岁上下,跟李银河说,独身是因为同性恋。这是她的第一例同性恋受访者。这位志愿者又介绍朋友、朋友的朋友,滚雪球般,最后李银河共征集了三四十名。另一批最早的受访者是住处附近一家心理诊所的“病人”,主治医生是她的朋友,去那儿求治的,都成了她的受访者。

那年,李银河36岁,刚从匹兹堡大学博士毕业回国。那之前的人生,“都在等待都在准备中”。“还要准备到何时?36岁,真是够晚了。”当然,还有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。“从17岁到22岁,下乡,一直在做体力劳动。虽然我也在一天天极度疲劳的体力劳动之后,尽我所能看书,看马克思的书,看鲁迅的书,看当时硕果仅存的《艳阳天》一类的‘文学’书,但是我的生命曾耗费在成年累月的纯粹的体力劳动上。我们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,没有凭自己的爱好和能力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。”

压抑多年的做事的冲动猛然迸发出来,一口气搞了10项经验研究。其实,其中的任何一项都够她交差的了,但她的研究冲动是发自内心的,不是为了交差。这10项研究的结果是10篇论文,每篇字上下。题目依次是:择偶标准,青春期恋爱,浪漫爱情,独身,婚前性行为规范,婚姻支付,自愿不育,婚外恋,离婚,同性恋。回国之前,她还做了个“社会学百题”的备忘录,现在有时还会翻看,觉得自己比当时的气魄小了很多。

这10篇论文分别发表在《中国社会科学》、《社会学研究》、《社会学与社会调查》等杂志上,有的被译成了英文和日文,后来,集结成册,取名《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》,虽然只印了册,但已经挺满足的了,她还见过只印册的学术书呢。

论文发表了,书也出了,但事实上,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研究能产生多大的影响。不为了改变什么,也不为了和谁战斗,真有影响,那也是副产品,自己的目的,首先是经验研究:描述世界,解释原因,仅此而已。

一个电话惊醒了她,一位中年女士在电话里开骂,“你们全家先同性恋试试!”她猜想对方可能是受害者,丈夫是同性恋。开骂的电话一天能接好几个,还有人写信,写各式各样的信,还有会议、报告的邀请函。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研究以及自己和当下中国的紧密联系。

顺着性爱这条线索,她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发现,但已经够让自己惊喜的了。“以社会、国家和文化的名义压抑性的表达,原因恰恰在于在我们这里‘个人’尚未形成。因此,义务是好的,权利是坏的;尽义务是美德,要权利是邪恶;尽义务受褒赏,要权利遭贬抑。在性的领域个人可以拥有哪些权利却完全没有概念。”

选择经验研究,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“我们这里的人往往偏爱气势恢宏的高谈阔论,而我的抱负是要做一个严谨的社会学家,就是想分出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。但是众所周知,这并不容易,有时真话也挺没劲的。为了和信口开河者划清界线,我甚至不惜把自己搞到矫枉过正的地步。”看到那些高谈阔论的研究,就为别人捏把冷汗。“人家的一个小标题,在我看来已经够研究一辈子的啦。”

这些发现对她来说是重要的,她决定在实证调查的基础上,“为了公民这个概念”,参与公共生活:率先在国内提出“同性恋非罪化”、“卖淫非罪化”、“性产业非罪化”;投身“同性婚姻在中国的合法化进程”;又支持“闪婚”;“同性婚姻”提案第三次受挫,但她表示仍继续提交;“憧憬多边恋”、“为一夜情正名”而身处风口浪尖。风暴袭来,一个学者成为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。

她最新的计划,是想做一个比较大规模的全国性调查,关于农村性别权利关系研究,要到一个村里去访问这个村里的所有妇女,然后看看,这个新课题,又会怎样激发自己的好奇心,又有什么是被遮蔽的。

年,刚刚结婚的王小波与李银河在宿舍楼下

李银河女士看上去就不像是能与别人起争执的人。

她的长相、她的衣着、她的举止,也都是圆墩墩的,没棱没角的,没所谓的样子。

比如,当摄影师提出给她拍照:作为女士,她还是掸了掸衣襟——一件颜色图案剪裁全都模糊一团的布衫,喜盈盈地抿抿嘴,说,哈,赶巧儿,昨儿刚做了发型,今儿个还化妆了。她的这个“发型”,应该是指她那智慧的脑袋上油光光疑似假发的蘑菇云;她的这个“化妆”,可能是指涂了一个边缘很不整齐的鲜红的口红。

然后,一边厢,摄影师拉开架势,时而俯仰坐卧,时而调整反光板,时而转换背景;一边厢,这位因研究同性恋、多边恋、性倒错、酷儿……,被认为“思想前卫”的女知识分子,完全配合不出一个“酷”的形象来:她在沙发里坐得太实、她的笑太自然、她的目光太不焦虑,她看上去太随和、太朴素、太不狠、太不拽了,怎么看怎么是“先锋女权主义女知识分子”的反义词。

李银河女士听上去也不像是有口才有兴致与人唇枪舌剑的人。

听她讲话,你简直就要怀疑,银河女士的“无可无不可”,很有可能不是外表的假象,很有可能是表里如一的“境界”。

一口又轻又飘的北京话,她甚至都不能算一个擅长口头表达的人;而且是不怎么热切于表达的人,她自己都说了,“反正我自己没说话的需求”。

当她说起她的研究,说起:有同性恋给她写信,赞她是“带给人间温暖与光明”的普罗米修斯;有六十多岁老夫妇给她写信,反复详细地描述他们和谐的性生活;有老色鬼给她写信,奉上自创手绘色情漫画配打油诗,讴歌男性生殖器;有老干部给她写信,骂她是陈世美的后台;……

她说,这些都没什么可得意的,也没什么可生气的。哈哈哈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,还真丰富多彩啊。哈哈哈。还真有意思。

她说她的研究完全出于兴趣。这位以乐趣驱动工作,而搞出些动静来的、被认为有些出位的女士,似乎也没什么野心。作为一个“有影响的人”(年,李银河入选《亚洲周刊》“中国最具影响的50人”),她竟然说:一个人(对社会进程)能有什么作用——我不是特乐观的——没什么太大作用。

“无求”、“人到无求品自高”——这样总结自己如今境界的李银河,可还有一点凡心?但可以肯定的是:她远远不是一个一惊一咋的人,远远不是一个举轻若重的人。她的确很“自然”、很“自然而然”——在这一点上,相当出众。

那么,这一次,是怎么了?这样一个“不出彩的”李银河怎么成了新闻的焦点、争议的中心?怎么搞到后来好像急赤白脸的越辩越不清白似的?哪儿出了问题?可能就出在这个“自然”上呢。

如果仔细检查一下,这次“事件”中李银河的言行,基本上,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说:没问题,应该没什么问题吧。

首先,婚外情、同性恋、多边恋、虐恋、乱伦,这些事实从来都存在,这些话题也从来都存在。李银河,在媒体多次的暧昧的提问下多次表示自己是“更钟情于‘一对一’的异性恋者”李银河,在以上领域的实践上“无所作为”——起码她本人没有泄露过,而外人也从没有确凿地证实过——所以,也真不好把李银河比作普罗米修斯;至于话题,至于研究,李银河引介国外的一些新近现象和理论,是学者之本分,将之比作布鲁诺,也更近于一个善意的玩笑。

至于后来争论涉及的:言论自由、别人有权利做你不喜欢的事、启蒙、启蒙的陷阱、多元化,李银河的回应也可以说是有理有利有节——还是相当温和的。最激烈的表述,大概就算在博客里怜惜自己,“好心当成驴肝肺”。

那么,李银河题为“关于爱情”的七夕讲座到底出了什么问题,为什么李银河一度遭遇热烈的网络讨伐,为什么李银河成了媒体“妖魔化”(李在接受《北京青年报》采访时说自己正在被妖魔化)的对象?

在博客里,李银河本人仿佛有所觉悟,她说:

……那么多人的歇斯底里说明了什么?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个克服不掉的隐秘欲望,那就是性。它从青春期开始出现,一直阴魂不散,让无数人感到惊恐不安,手足无措。压抑是文明不得不付的代价。没有压抑人就无法相处。但是我坚信,一个比较合理的社会是一个压抑较少的社会;一个不合理的社会是一个压抑较多的社会。中国现在就属于压抑太多的社会,许多人的欲望受到压抑。中国人哪,我在为你们各种各样隐秘的欲望辩护啊。可是,这个辩护引起了一阵歇斯底里。……

哦?是这样?

反正,已知的是:这位把“隐秘”公开的人,这位李银河女士,她的这个直率的习性,似乎由来已久。她那著名的聪明幽默善良深情浪漫的丈夫,已逝的王小波先生,在一篇题为《另一种文化》的文章里,这样记述过他的“老婆”,即,李银河博士——

我老婆原是学历史的“工农兵大学生”。大学三年级时,有一天,一位村里来的女同学在班里大声说道: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太监!说完了这话,还作顾盼自雄之状。班上别的同学都跟着说:我也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就我老婆性子直,羞答答地说:啊呀,我可能是知道的,太监就是阉人嘛。人家又说:什么叫作阉人?她就说不出口,闹了个大红脸。当时她还是个女孩子,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知道什么是太监、阉人,受了很大的刺激;好一阵子灰溜溜的,不敢见人也不敢说话。……

没有证实王小波讲的这个故事有没有为了论题杜撰的成份,但这段子要说的意思、给出的诊断,对如今已不再是个“女孩子”,如今已有了些阅历、有了把年纪的李银河,似乎依旧恰当——

……另一种(文化)是各种暧昧的共识,以及各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妙气氛,一切尽在不言中——这种文化她没有,所以,她就不知道要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太监。……

那么,李银河女士,何以这样——诚实坦率纯真?何以这样——缺心眼儿、一根筋、楞头青?

我们揣测:那是因为她“天性浪漫”,因为她“爱美爱自由”,因为她“热爱生活”!很有可能,银河女士就是这样一位浩瀚的女性:她外表有多敦实,内心就有多轻灵;外表有多朴素,内心就有多华丽;外表有多规矩,内心就有多不羁!是的。在她的日志里、访谈里,我们不但了解到她对清晨小鸟的赞美,而且还会遇到很多“玫瑰色的憧憬”——当然就包括了,她被谴责的主要罪证,即憧憬一对一的夫妻关系之外的丰富多彩的人际关系……

“……在想透了生活的无意义之后,就要‘死马当活马医’了……循着快乐原则,让生命感到舒适和充实……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艺术品,让自己的生命活在快乐之中,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追求和计较……”

这颗笨拙的浪漫心,她在讲述自己心路历程的最后,发出如下简单而直接的宣言:

“生命是多么短暂。我想让自由和美丽把它充满。”

自由和美丽!追求自由追求美丽!听起来虽然遥远,但确实都是很不错的。

如果说,臧否一个人“过于浪漫率真”的天性没有意义;但不能说没有意思的是:对于一个世故的、一切都仿佛是既定的没有悬念的、“一切尽在不言中”的周遭,有人时不时跳出来“冒傻气”——仿佛阴霾闷热的水面,一只蜻蜓掠过,溅出些许水花。对这样有意思所以有意义的人和事,我们热诚   

李银河:多边恋、一夜情、乱伦都太闹腾了,我不喜欢,所以说我憧憬多边恋,完全是违反事实。薛涌在文章里说,既然你不喜欢多边恋,就多讲一夫一妻制好了。许多事我都不喜欢,自己做不到,比如说一夜情、同性恋、多边恋、换偶、参加性聚会等,但作为一个公民,他有支配自己的身体的权利,这是人的基本权利啊。我递交了同性婚姻提案,我就喜欢同性恋?难道我研究犯罪,我就喜欢犯罪吗?

人物周刊:王小波如果多边恋,你能接受吗?

李银河:也能接受吧。如果他有这个欲望,要去尝试一下别的女人,我也不会特别反对。但是他要是去爱别人,我可能就接受不了。我的线可能就划在这儿,就是是否就爱我一个。如果他还只爱我一个人,他想跟别人有肉体上的关系,这在我的容忍范围内。

人物周刊: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在现实生活里对性的看法?

李银河:喜欢一对一,喜欢异性恋,不喜欢一夜情,不喜欢多边恋,不喜欢一对多。信奉爱情,信奉性和爱不要分开。我并不歧视把性和爱分开的人,有相当多的夫妻是把性和爱分开的。我喜欢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。如果不爱的话,我是不会去结婚的。

人物周刊:很传统?

李银河:我不认为自己传统。如果我爱的人希望建立一个不传统的人际关系,我也会义无返顾的。我喜欢爱。比如我爱的人希望同居而不结婚,这个就很不传统,如果现实生活中我有这样的必要的话,我不会犹豫的。我喜欢一对一的关系,但我不会听从传统的约束。

传统也有歧义。现在有人说,要提倡一夫一妻制的传统价值。可惜,中国的习俗和传统价值并不是一夫一妻制,而是父权制的、是一夫多妻(妾)的。一夫一妻制是西方基督教的习俗和传统,是中国从上世纪50年代起才引进的。我们要回到哪个传统上去?有些人际关系虽然不是传统的,但是既然人们有这个需求,把它创造出来,它就有它的功能,不应当排斥它们,固守所谓的传统习俗和价值。

人物周刊:既支持多边恋,又坚持一对一,有人说,这是双重的道德优越。你在博客里,好像也急于表明,自己实际上喜欢的是一对一的异性关系。

李银河:网上说我什么的都有,说我是淫乱大师,道德沦丧,哗众取宠,标榜自己,现在又说我是双重道德优越。该听谁的?如果我现在是18岁、20岁,我可能就一夜情去了,但我过了岁数,也不喜欢一夜情,把这两个看法并列在一起,就是双重道德优越?

多数人群的非理性力量是很残暴、很强大的,就连我为这些少数人群的权利说句公道话都要挨骂,可见这些人的权利是多么脆弱、多么缺乏保护。这难道不是目前中国可悲的现实吗?

人物周刊:多数人在现实中的选择,还是婚姻,还是一夫一妻,也有调查表明,多数人的幸福感还是来自婚姻,你的言行是对他们坚持的伦理准则的伤害吗?

李银河:秦晖有句话:文化无好坏,制度有优劣。一对一、一对多、白头偕老、不断更换性伴,这些都是文化,没有优劣。不能说异性恋是一等,同性恋是二等,虐恋是三等,所有的性行为都是平等的。但保护所有差异的制度是优的,只保护多数、不保护少数的制度是劣的。我赞同什么,和我选择什么是两回事,你有选择的权利,但你完全可以不选。我赞同一夜情,但没有去搞一夜情,这不是虚伪。

人物周刊:你对一夜情、多边恋、乱伦的描述是否太玫瑰色了?可能误导公众。

李银河:我在很多场合都强调过它们的弊端,比如加大性疾病传播的几率等,绝没有人为赋予它们情调、玫瑰色,这是对一个社会工作者的基本要求。这大概也是薛涌对我的主要批评。

人物周刊:王小波之后,你遇到了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了吗?

李银河:这个问题我先回避,等我60岁后,我会写回忆录。

人物周刊:你可能经常被问到,假如你是同性恋,你会公开自己的身份吗?

李银河:如果是,我想我应该会公开的。一个中国的同性恋,要不要公开身份,是要根据周边环境、家庭等因素来决定的。对我来说,没有纯心理方面的障碍。

人物周刊:你会担心网上一些关于你是女同性恋的传言,损害你的形象吗?

李银河:陈丹青说过,他还真希望自己是个同性恋,这样他便对艺术有更多的感悟。其实,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同性恋,我希望自己能体验更多的东西,可惜我不是,是很遗憾的事。就像猫是猫,总归不是狗,没有谁好谁坏。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。

人物周刊:有人认为,公开地谈论同性恋,会让一个中间状态的人更彻底地变成同性恋;长时间做同性恋研究的,更可能是个同性恋。

李银河:这个观点是错误的,是无知的。因为到现在为止,所有的统计都表明,一个社会并不因为它对同性恋比较宽容,同性恋者就增多,也不因为它对同性恋者特别苛刻,同性恋者就减少,而只是说,如果环境宽松,他们更容易进入公众视野,如果环境苛刻,就转入地下。

我的博客不是公共厕所

人物周刊:我们注意到,南京讲座后,你把博客上的留言功能关了。

李银河:至少在我的博客里,我有这个想法,这些非理性的人是不应该有话语权的。本来这些低级、下流、混蛋的话是出不了声的。我不能给它们提供舞台,这是我自己的田地,不能让他们随地大小便,我这儿不是公共厕所。我自己也不看留言。过去我是觉得无所谓的,但现在这些东西越来越肮脏、恐怖了,已经是语言的暴力了。

人物周刊:有孤军作战的感觉吗?

李银河:我也奇怪,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说明呢?当我发表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时,我在想,潘绥铭的观点肯定跟我一样,但是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呢?当然,他说不了话,有其他的原因。

小报对信息的处理方式也相当让人头痛。挺正式、重大的、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观点和命题,被处理成低俗、下流的黄色信息,好像这些看法多为大家所不堪,实际上不是,我是深受其害,这次南京讲座就是个例子。有一次,潘绥铭在一个讲座上发表对性工作者调查的报告,第二天报纸上的标题是,潘绥铭号召我们向“鸡”学习。

人物周刊:不是正如你希望的,像福柯那样,每说一句话,都是新闻事件吗?

李银河:我的工作就是搞研究、出书,并没有责任向公众普及这些观念。我在考虑,以后出去做报告,只从头到尾念稿,不留任何回答问题的时间,不给别人断章取义的时间。我不会说假话,但一说真话,就有人跳出来,照本宣科算了。有些人太没教养,太经不起刺激了。这也不奇怪,性的历史有多长,反性的历史就有多长。有人还说,我们要不要把李银河烧死在广场,把我比喻成布鲁诺,这是对我最高的褒奖,呵呵。

人物周刊:你有启蒙知识分子身上那种惯有的自负吗?

李银河:有一次在上海,复旦大学和耶鲁大学举办一个同性恋主题研讨会,会上有一个澳大利亚的大法官,是全世界数得着的大法官,他是个公开的同性恋者,他一口一个“myhro(我的英雄)”。他说,当他还是个少年时,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非常苦闷,是金赛博士的报告,给了他生活的勇气。他说你现在在中国做的事,就是金赛博士过去在美国做的事。我就特别感动。

浮士德精神似乎是中国人特别缺少的:我要探究窥测事物的核心,我想得到关于整个存在的知识。中国的精神常常是不求甚解,甚至是“难得糊涂”,我对这些嗤之以鼻,这大概就是自负吧。

人物周刊:性是你必然要选择的课题吗?在性里面,你发现了中国社会的什么秘密?

李银河:最早在美国看到金赛博士的报告时,心里就有隐隐的冲动。那时我已经30多岁了。我只是想描述现状,解释原因而已,没有其他的意图,没有想要和谁去战斗,要改变谁。可性研究必然的副产品,是改变错误的观念,挑战社会。金赛博士就是这样的,年出版《人类男性性行为》,年出版《人类女性性行为》,美国风气为之大开。

我属于50年代出生、60年代进入青春期、70年代谈婚论嫁的一代人。这30年,性在中国是一个怪物。在所有公开的场合,它从不在场;可是在各种隐秘的地方,它无所不在。用王小波的话来说,当时的社会有阳的一面,还有阴的一面。人们在阳的一面是一副面孔,在阴的一面是另一副面孔;在阳的场合说一种话,在阴的场合说另一种话。而性这个话题绝对属于阴的世界。

在那30年间,由于性处于社会的阴面,整个社会的性观念相当扭曲、变态。门内饮酒,门外劝水;满口仁义道德,满肚男盗女娼;要不就是天真、纯洁、羞涩到幼稚的程度。这就是当时人们在性问题上的典型表现。这种反常的现象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呢?说白了,我就是想搞清楚: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在性的问题上会如此的扭曲、如此的变态、如此的压抑?

人物周刊:性的调查、研究对您的个人生活会有什么影响?

李银河:最新的统计资料,26%的中国女性不知道快感,远远高于世界的平均水平(10%)。80%的女人不知道阴蒂,不知道这个获取快感的最重要器官,这太蒙昧了。不应该太压抑自己,这是我这么多年研究最直观的感受。我不刻意压抑我所有的欲望,只要不违反那3个原则,有欲望,我都会去满足。

人物周刊:有人认为,不直接冒犯主流价值观,可能为你和你的同道赢得更大的话语空间。

李银河:我也不知道,反正我对这个也不是很在乎。我并不是搞运动,不是想发起一场性革命,成为精神领袖。我希望自己对这些问题的分析能帮助大家看清楚,什么是我们正当的性权利,而对性权利的遮遮掩掩,使多少基本的生活常识被遮蔽了,而我们还浑然不觉。现在中国难道不需要启蒙了?在性问题上,中国刚刚走出中世纪,刚刚进入现代的门槛,就这个领域来说,启蒙绝不是陷阱,而正是我们的社会所急需的,也是我辈知识分子的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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