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世明,年生,连云港人。出版长篇小说、长篇纪实等四部,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。编剧和制作微电影、舞台剧等十余部。任电视剧《人民的名义》策划、剧本编辑。现为记者。
大桥照相馆
一
热河路有一家开了好多年的理发店,不管剪什么样的头,都只要五块钱。
老板躺在门外藤椅上,一言不发,顾客进门了,才抬抬手,递上一个木牌,继续一躺,望着路面。
夏大民有一段时间经常骑车过热河路。他埋头上坡,爬过这段路面,才能拐上长江大桥的引桥。只有在下坡的空档,夏大民才会抽空瞄一眼理发店。旧玻璃门只开半扇,上面喷涂了两个红字:美美。要不是门口竖着两根灯柱,夏大民还以为这是一家饺子店。
夏大民当然不会料到,八年后,他会走进这家理发店,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他拍的照片。只是老板再难相见。
当年的夏大民一门心思往前蹬,路两侧的店招一闪而过。骑过了理发店,上坡三公里,就望见了桥南头的照相馆。
此时是年。
这一年夏大民41岁,在下关模具厂工会当干事,搞宣传,主要是给领导拍照。厂里隔三差五开大会,领导坐在话筒前说,同志们……夏大民赶紧往前一窜,端起海鸥牌照相机不停地按。夏大民瘦高个,有时候要蹲下去,取个仰角让领导升起来。有几次跪下了一条腿,相机举过头顶,像是访民申冤。工友说,大民,看你那孙子样,就差喊大爷了。夏大民叼着扔来的烟猛吸,不言语。照片洗出来,他眯着眼睛一张一张地看,忽然一叹。
夏大民进模具厂已经20年,厂门口那大铁门锈迹斑斑,两排梧桐树早粗了好几圈。厂里有理发店,有锅炉房,还有一个小家属院。一到天擦黑,锅炉房门口堆满了热水瓶,两排热水龙头从早流到晚。穿着拖鞋的男人们和穿着睡衣的女人们来来往往,通向锅炉房的这段路面从来没干过。
夏大民经过人群,看一眼红红绿绿的热水瓶,又抬头瞥一眼楼顶斜拉过天际的电线,几只麻雀蹲在上面,看不清个眉眼。夏大民又一叹。
春节前,夏大民的师傅老耿去世了,夏大民哭了一鼻子。之前,夏大民去探看,老耿拉着他的手问,大民啊,还去大桥摆地摊啊?夏大民说,别的干不了。老耿吁口气说,找点别的出路吧,厂子不出三年,准完!夏大民说,师傅好好养病,都退休了,完不完跟你无关。老耿说,锈死了的铁蛋蛋,捅不开眼咯。
半年后,老耿闭了眼,留给夏大民一本卷角的笔记,关于模具加工技术的心得。还有一张纸条,歪歪扭扭写着一行电话号码。夏大民问了好几个人,才弄明白是广东的区号。
年,每逢周末,夏大民都骑着自行车往长江大桥赶。他头发长长的,戴上墨镜,罩了大半个脸,背着厂里的相机到处给外地人拍照。他口袋里揣着好几本证件,每逢人家掉头要走,就掏出一个杵到人鼻子底下,说,朋友你看,我是省摄影家协会会员。夏大民再回头指指远处大桥照相馆的招牌说,他们那个落后了,好人进去,拍得像个逃犯。
夏大民一天能弄好几包烟钱。
这年元宵节后,夏大民在大桥上遇到了安徽来的陈芳莲。
春节刚过,大桥上游客稀少,涂着鼓扬线、盐葛线字样的公交车冲过来,吐下几个本地的人,又轰隆隆地开向桥北。一列火车从脚下铁路桥穿过,桥面一阵颤动。几个外地人躲在工农兵雕像后面,躲避着早春的江风。
夏大民绕着他们转了几圈,对方狐疑地盯着他,于是他蹬了一脚自行车,沿着步行道往前晃去,陈芳莲正背着两岁多的女儿顺着栏杆走过来。
陈芳莲当年32岁,仔细看,眼睛眯着自带笑意,多年后成了莲婆,大家还夸她眼睛喜庆。那天的陈芳莲没有半点笑容,头发扎一圈黑橡皮筋,手里拎着一个蓝布包裹,边走边望着江面。背上的孩子勒得过久,左腿歪斜下来,露出一截脚脖子。过大的棉帽扣住了眼睛,孩子不断伸手去推,却总是触不到帽檐。
夏大民扔掉烟头,一只脚靠住路牙子,捏着车把问道,大姐,照相不?
陈芳莲扫一眼夏大民胸口的相机,摇摇头,眼神又飘到了栏杆外面。夏大民瞥一眼她后背,说,给小孩留个影呗?南京长江大桥,来一次不容易!
陈芳莲反而加快脚步,颠得孩子哇地哭起来。夏大民盯着她臃肿的背影,咕哝道,不照相,何苦大桥上喝风!家里暖和得了。
夏大民刚要走,车把被人按住了。
照相不?脖子挂金链的男子说。
夏大民抽抽鼻子,这大冷的天,脖子上还挂串链子,看着都想打冷战。
夏大民说,照啊!你选地方。三面红旗,还是工农兵像?
男子说,拉上那女的一起照,要多少钱?
夏大民瞧一眼身后,又看看男子,说,一家子啊?便宜着给呗。
夏大民又补充一句,拍得不好,一分钱不要。
夏大民刚想从兜里掏证件,一个4岁多点的小男孩从男子腿后绕了出来,说,骗人呢。大桥这么长,你相机装不下。
男子照小孩屁股磕了一脚,说,小炮子,犯嫌不?去,喊那女的来照相。
小男孩撒腿跑到了陈芳莲前头,拦住说,我爸让你照相。
陈芳莲吓一跳,后退一步,回过头来。夏大民和那男子已经跟了过来。
男子说,再往前走,就进城了。
陈芳莲不说话,只看着夏大民的相机镜头盖。
男子拍拍桥栏杆说,过了这桥,前头路就宽了。
陈芳莲抬起了脸,冲男子看了一下,收住了表情,呆望着江面。
夏大民说,一起照,便宜点。
陈芳莲叹口气,说,各照各的吧。一张多少钱?
男子说,一起照我没意见,得回家问我老婆同意不。
夏大民没笑,陈芳莲露出一丝笑容,随即收了。陈芳莲说,大哥,俺不是来照相的。
夏大民怕她反悔,支了自行车,先给陈芳莲照。
陈芳莲已经解下了背带,拿手揩孩子眼泪鼻涕。小女孩脸蛋圆鼓鼓的,冻得通红,腮上微透着冻疮。夏大民对着远处的白玉兰路灯调镜头,小女孩黑眼珠咕噜噜盯着转。
夏大民说,你往后动一动,对,靠着栏杆。陈芳莲站直身,双手搂紧小女孩,闭着嘴唇。夏大民侧眼端详,停下相机,招招手说:来,别往天上瞧,鸟都没的一只!
陈芳莲拢拢额头发丝,靠近了女孩,看着夏大民。
夏大民按下快门,一阵风起,他瞧见一个黑影从镜头里飞了出去。
陈芳莲抱着的女孩哇地哭了起来。
男子跑过来,扶着桥栏杆往下看,说,活丑,帽子吹江里去了。
女孩听了,哭得更开了,直踢腿。
陈芳莲说,别嚎丧了,再哭,把你扔进江里喂鱼。
夏大民说,不吓唬丫头,进城里买新的。来,再拍一次。
小女孩挣着身子哭,小手只抓挠。陈芳莲照她屁股上拍了几巴掌。
男子说,嗨,不就一帽子嘛,多大事啊。他一兜手,摘下身旁男孩头上的浅蓝绒线帽,直接扣女孩的头上,两手拽了拽,说,正好。送你了。
男孩摸着耳朵说,爸爸,那是我的!
男子说,你个小炮子,家里一摞呢,冻不死你。
陈芳莲慌忙往下摘帽子,对女孩说,不能要,快还人家。
女孩倒不哭了,拽着帽耳朵不放。
男子说,别跟我客气。你照完了,我还等着呢。
夏大民等不得他们叙阔,也紧劝,陈芳莲只好又重拍了一次。夏大民按下快门的时候,听陈芳莲轻轻叹了一口气,这声叹旋即被江风吹了个没影。
夏大民又给男子和小孩拍,男孩非要骑脖子,男子骂了几句,学桥头雕塑工农兵,扶栏杆摆了个造型,让男孩爬到了脖颈上,喊夏大民说,快拍快拍,你看还摆啊!
顺着风,夏大民闻了一鼻子酒气。
两人各收了6元钱,夏大民说,今天头笔买卖,就收个胶卷钱了。照片过几天分头寄给你们,留个地址吧。
夏大民掏铅笔写字,问陈芳莲,你寄哪里?
陈芳莲说,现在冲不出来啊?
夏大民说,这大江面上的,没那技术!
陈芳莲嗫嚅了一下,说,唉,早知道不拍呢。
夏大民说,不要也行,不退钱了啊。
陈芳莲看看女孩,女孩正仰着头,盯着夏大民脖子下的相机看。
夏大民问,叫啥名字。
陈芳莲说,青青。
夏大民说,我问你叫啥?
陈芳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,陈芳莲。
陈芳莲想了想,又说,就寄安徽全椒县吧。
男子伸头看一眼夏大民手中的纸头,说,你是大桥照相馆的啊?
夏大民含糊说,都一样。
男子嘿嘿笑,拍成啥样就啥样。
夏大民说,大哥你寄哪里?
男子说,热河路,美美理发店。
夏大民“哦”了一声,男子问,去过啊?
夏大民说,听说过。贵姓?
男子说,王宝堂。
二
八年后,站在长江大桥上,夏大民脑袋里冒出一句歌词来:天地悠悠,过客匆匆。
什么都留不住啊,就像桥下这长江水,从容地,又决绝地奔向远方。
他想起年离开前的南京,电话号码才6位数,BP机开始流行,金陵饭店依然是最高楼,大哥大售价2万多,工人平均月薪元。一年后,《金陵晚报》才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报摊上。那一年满大街回荡着最红女歌星的那首《潇洒走一回》。
夏大民抚摸着栏杆,想发点感叹,说句什么。可是大桥上一片汽车喇叭声,一队队游客跟着导游的旗帜铺排而来,啸聚而去。有个外地人抱着手机,弓着身子大声喊,喂!喂!我看到长江大桥了!对,南京长江大桥。喂,啊喂,信号不好!
夏大民举起的手放下了,只是拍了拍栏杆。
夏大民回来的这一年,叫千禧年。
这一年,全世界的人都在焦虑中等着跨世纪,许多出生的孩子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,情人们手牵着手去教堂祷告,去寺庙烧香。希冀与恐慌,黑暗与黎明,幻灭与梦想,生存与死亡,都在这一年跨年的钟声里,在人类的梦幻与癫狂中登场。若干年后,又统统忘了个精光。千禧年那年,你在干什么?许多人的记忆中,只留下了一个千年虫的名字。那是只什么样的虫子呢?
这一年,夏大民被称呼为夏总。
他从深圳飞了回来,本想爬到紫金山顶上看一次日出,最后还是选了长江大桥。他让司机把车停到了大桥南堡,步行走上了桥面。他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,数数上空的白玉兰灯,踩一踩桥面上的旧地砖,或者什么都不做,面对长江,倚在工农兵雕塑下抽一支烟。这个千禧年就算跨过去了。他夏大民也将放下心,知天命。
没想到的是,这天来看桥的人这么多。
夏大民折回了大桥照相馆,近十年了,这处小房子竟然还在,只是外漆面脱落了,像蜕皮枯树。夏大民看到几个女孩子发传单,说是照相馆迎接千禧年,举办大桥摄影展。夏大民自嘲地摇摇头,一个昔日流动摊贩,遇上了流浪地的摄影展。
在门洞照片墙一角,夏大民停住了。他走近几步,盯着一幅略有泛黄的照片看。
陈芳莲抱着女儿站在栏杆旁,身后是三面红旗塑像。
女孩戴着绒线帽子,呲牙笑。陈芳莲搂着女儿,头贴很近,仿佛怕女儿也被江风吹走了。
她们笑得自然动人,背后天空异常湛蓝。
夏大民记起来,在这之前,还有一张照片,那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,陈芳莲脸转向江面,风吹发起,一只小花帽的远影还留在镜头里。
这是他离开南京之前,做的最后一笔生意。
他想起了那个迎着大桥冷风,穿棉大衣、戴着墨镜骑车晃荡的夏大民。
夏大民把脸贴过去,靠墙站了一会儿,眼睛开始发酸。看到身旁走动着几个观众,夏大民忍住了,他又仔细看了几遍照片,确认是自己拍的,这才深吸一口气,转身走向了照相馆里一扇小窗口。
最里头那张抱小孩的照片——?
里面一女子打断了夏大民,不抬头地说,问刘师傅。都他整理的。
夏大民说,刘万金师傅吗?他还在照相馆啊?
女子停下算账的笔,说,你认识他啊。早退了,这几天来帮忙弄展览的。
女子又说,好多游客来打听这照片那照片的,都这么多年了,哪个晓得谁拍的。
夏大民推测她是新员工,没有多说什么,只要了刘师傅的电话号码。
夏大民倚着栏杆抽了一支烟,烟灰快掉下来的时候,他赶紧抖到砖缝里。下面是长江,母亲河,一滴灰掉下去都是罪过。
夏大民当年在桥头打游击,刘师傅偷偷送过他照相馆里的照片袋。有这几个字,人家信你。刘万金师傅笑眯眯地说。他戴着老花镜,从镜片上头看着夏大民,眼镜腿上两根细绳挂耳朵上。
啧啧,拍得好!刘师傅总是说。
刘师傅没抽过夏大民一根烟。
夏大民又走回到照片墙那里,他想再细看一遍那张照片。照片前已经围了四个青年人,夏大民打算等他们离开了再走过去,可是听到一个男孩说,这是我妈呀!
顺着男孩的目光,夏大民看到了照片上面陈芳莲的笑脸。
“过桥面馆”离长江大桥不远,过了回龙桥,再走几步,就看到了它蓝底白字的招牌。
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面开单子,抬头看见四个男孩走进来,笑着说,饿了吧,今天别吃面了,你们找个饭店吃龙虾去。
带头的男孩说,妈,先不吃饭,有个人说认识你。
老板娘侧身看看男孩身后,夏大民已经走了过来。
你是陈芳莲吧?
老板娘愣一下说,你是?
夏大民递过去那张照片,说,还记得这张照片吧?
老板娘接过来,看看照片,又看看夏大民,说,啊?是你啊!
夏大民注视着她的表情,以为她会惊喜,或者露出熟人相见的笑意来。可是陈芳莲只是略一愣怔,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。
她送还了照片,转身给一个新来的顾客递面巾纸,仿佛和夏大民已经完成了例行的谈话。
夏大民有些不快,咳嗽了一下说,真想不到,你都开饭店了。
陈芳莲说,混口饭吃吧。
她并不抬头,说,你也吃碗面吧?不收你面钱了。
夏大民说,有些冒昧。我在大桥照相馆那里看到了你的照片,那年我拍的,没想到的事。嗨!都多少年了。巧得很,当场还碰到了你儿子。我记得那时候是女儿嘛!我就开车拉他们来了。
陈芳莲终于抬起头,打量起夏大民,沉默了一会儿,说,现在送照片,还有什么用呢?
夏大民说,我也很意外。没想到照片会挂在那边。
陈芳莲叹口气,推开台面上的单据和杂物,掀开玻璃盖板,从底下捏出一张照片来。她捻着照片一角,注视着上面的人,摇摇头,递给了夏大民。
夏大民早已瞥见,王宝堂正蹲着弓步向前进,脖子上骑着那个小男孩。
陈芳莲说,你把我们两个的照片全寄错了。
陈芳莲说,你把我给害苦了。
夏大民说,对不起,这么多年,我真不知道照片寄错了。给你们拍完第二天,我就离开南京了。照片是托厂里我徒弟寄的。后来我还打电话提到这事,他说早寄出去了。
陈芳莲说,他把王师傅的照片寄我老家里去了。
夏大民说,你看,你还把王宝堂的照片保存着。你这人真好。
陈芳莲摇摇头,说,王师傅才是个好人。
她脸色和缓下来,吩咐儿子收拾了一个桌面,请夏大民坐。儿子和几个同学也不走了,一起围坐了下来,一边等着厨师下面条,一边听他们谈话。还没到中午,吃面的客人不多。夏大民这是头一次听陈芳莲讲起当年的事。
我八年前来南京,是想跳大桥寻死的。
我20岁嫁给了他爸爸,呶,就我儿子的那个爸爸,那个酒鬼,脾气暴得像炸弹。两年后生了儿子,那时候电视剧《红楼梦》还没拍呢。我们看戏只看黄梅戏,直接到村里演,全靠嗓子好,唱得又亮又好听。
儿子8岁那年,我又生了女儿青青。我想好好过日子,可是家里条件不好,粮食卖不到钱,小孩学费都要找人借。什么都要钱,日子就越过越不好了。
穷我不怕,只要人勤快,有什么过不去的呢。没想到人越穷志越短,各种坏毛病就跟着来了。他爸爸赌钱,喝酒,喝醉了就打人,打孩子。他一闹,家里大人小孩一起哭。唉!
不提了。反正到最后是没指望了,年三十都没过好,过了正月十五,又吵架,心就死了。人家欢欢喜喜的,出去拜年,玩,吃,看看自己家里,锅朝天碗朝地,鸡鸭没声,鞭炮不响,儿子躲到外面去了,女儿还发着烧。我心想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呢!人一往绝路上想,谁也拦不住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抱着女儿出门了。搭了汽车去县城,迷迷糊糊又转了一班,汽车站卖票的问去哪里?我想去哪里呢?哪里远去哪里吧。北京,恐怕路费不够,也没车啊。那就去南京吧,南京近,我们安徽人当过皇帝的,特别是我小时候学过课文:《南京长江大桥》。我去看一眼,就从那里跳下去算了。
我想带女儿一起跳。她才两岁半,不懂事,就算陪陪我了。儿子大了,没妈了也能过,算给他们家留个苗。
我从桥北站下了车,走走看看,晕晕沉沉,就上了桥。我没想到大桥这么长,抱着个孩子,怎么走也走不到头。风大,吹得脸生疼。我一边走一边流眼泪,心里想,都说“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”,我怎么这么命苦,没路可走了呢。
走了一多半,看看人不多了,我就往桥边靠。低头看了一眼江面,头一阵眩晕。江水看着好像不动,黄汤汤的,睁大眼睛再看,一个个大漩涡正张着大口呢。我抱着女儿,眼泪又出来了。
王宝堂就是这时候过来的。他拉着孩子本来从我身边过去了,走了几步,又回头看了我几眼。我赶紧抱着女儿往前走,心想,就是投江,也别给人看见,大过年的,给人家添堵啊。
可是王宝堂留意到了,那时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,看起来挺凶的一个男的,大脸盘子,一身酒气,不紧不慢地跟着我,一直跟到了雕塑那里。
后来遇到你,劝我照相,你也劝,他也说。我就想啊,反正人来了,也见到大桥了,就照一张吧,照完了,你们一走,我该跳还得跳。就算死了,也给儿子留个念想,记得这长江里还有他妈妈,他小妹妹,到江边烧刀纸也好啊。
帽子一飞,我心里发毛了。死是多容易的事啊,就跟帽子一样,一飞下去就没了。死容易,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。活着真难,可不都在活着嘛。猛地吓一跳,脑筋清醒,不想死了。
王宝堂说,过了这桥,路就宽了。我听了心里暖和,觉得他故意说给我听。说得对。这人,看着圆头滑脑的,瞪着眼,还戴个大链子,倒是好人。第一次见面,就送我们一顶帽子,我感激他。
我在南京流落了大半个月,投了下关菜场的一个远房亲戚,帮人家看菜摊,打扫卫生,混顿饭吃,晚上就和女儿睡在菜场旁的一个门洞里。附近邻居时不时地给把菜送碗粥,让我好好喂女儿。听了我的遭遇,都说多大点事啊。我也是赌着一口气,气消了,也想回去了。等天气稍微暖和了些,我带着女儿又回了安徽。
到了家,家里人不认了。我那死老公冲上来就打,说我拐走了女儿,找了汉子。
婆婆说,我走了大半月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忽然寄来了一封信,拆开一看,一叠照片,是个大男人,还带着个孩子,耀武扬威的。看看地址,南京的。大家明白了,这是另寻人家了!
我接过照片一看,知道寄错了,怎么解释也没人信。过不到一起了,信不信都没用。打也打过了,闹也闹过了,我抱着儿子哭了一场,带着女儿走了。人家不要女儿,儿子跟我也养不了。办手续?什么手续都不用办,结婚就没登记过。媒人介绍,收了彩礼,人拉过去就结了。糊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!唉!
那时候离婚还是丢人的事,何况还带着个女孩,在家里待了一个月,我还是回了南京。就是在南京讨饭,我也不回去受气了。
我到菜场扫过地,捡过破烂,缝过衣服,在饭店里刷过碗。晚上不知道哭了多少次,这么多年咬咬牙也过来了。
这个小店刚开了两年,我起的店名,就叫过桥面馆。我记住王宝堂那句话,过了桥,前面路就宽了!王宝堂他们的照片我也带来了,放在了这玻璃板下面。寄错了就是缘分,我找不到人家,说不定哪天王师傅就找过来了呢。我一定会下碗面给他吃。
说实在的,开始那段时间,我很生气,想跑到大桥找你说理去。凭什么寄错了,那么大个活人,男女都不分吗?后来想,找到你了又能怎么样呢?我也没有理由骂你呀。寄错了,不是故意的。都是我命不好。
有时候打烊了,我坐在这里,看一眼照片,一天的苦和累消了大半。要是那年跳江里了,也就没有这样的日子了。
有的顾客看见了,指着照片上的男孩说,这是你儿子啊?好福气。我嗯嗯几句,心里可难受了。我想儿子,想得不行。
我给儿子寄信,问他学习好不好,爱吃什么了,长高了没有,挨打不。寄出去了,等大半个月,心里空落落的,最后哭一场。几年里都这样,唉,都死心了。他们家里不给见,不回信,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呢。狠狠心,这辈子就没儿子了吧。
有一年,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,一看那个字迹我手就抖了,拆开来一看,第一行字是:妈妈,见字如面。
见字如面!
儿子啊,妈妈把你的脸都想忘了啊!
我那时候正在白云亭菜场里帮工,看完了信,我觉得像走丢了好几年的孩子忽然找到了一样,放声大哭。我什么也不顾,来了汽车都不知道躲,手里拿着信,一路哭到了三岔河。
儿子在信里留了一个电话号码,三岔河那边有个电话亭,我要打给儿子。
儿子是我亲生的,他不会忘记妈妈的。
那一年他12岁,你看,现在都快18了,长了一脸的痘痘。
这次他和同学们来南京玩,说要去看大桥,迎接新世纪。我说去看,好好看看,你妈妈当年就是从那边走进城的。
他爸爸生病没了。人死了,不说他了。
儿子不知道这些事。和他说也没用,男孩子心里装不下这些,只要不学他爸爸那些坏毛病,怎么着都好。
陈芳莲一口气说下来,十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。店堂里静静的,连传菜的服务员都站过来听。讲到儿子了,陈芳莲心情才稍微平息了一些。
夏大民推推水杯,说,喝口水吧。
陈芳莲长出一口气,你这人不错,还能记得我们这些人。
夏大民惭愧地摇摇头,想解释几句,又咽了回去。
陈芳莲儿子坐在一边,低着头,几个同学互相看看,一起摸他的头,用拳头顶顶他。
男孩抬起头,捻着王宝堂那张照片说,妈妈出走那段时间,我恨死了这张照片,还有上面那个骑脖子的男孩。我觉得是他们抢走了我妈妈。因为大家都传说这个事。
我偷偷拿了一张,揣在书包里。心里想,我一定要好好学习,哪天去南京,首先找那个男孩算账。晚上睡不着,我就拿铅笔尖戳他的头像,照片都被铅印弄黑了。
后来妈妈回家了,她说寄错了照片,可是又拿不出她们自己的来。我又气她,又怕她离开,但她还是离开了。
那几年,妈妈寄来的信一开始都被撕了,大人们也不给我。后来有的放着不拆,我偷偷看,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。从小到大,妈妈没骂我打我,我还是想她,特别想吃她做的饭。
后来憋不住,我偷偷回了信。“见字如面”那几个字,是我站在邮局门口,偷偷看一个老头给人家代笔,上来就这么写的。其实这句话是长辈对晚辈说的。我实在不好意思说:妈妈,我想你。见字如面,现在想想有点脸红,太文雅了。
面馆里大笑。
厨师开始上面条,问加不加辣油。学生们说要辣,夏大民说,我的胃喝酒喝坏了,吃不得辣。
陈芳莲亲自给夏大民端面,说,一张旧照片,还让你跑一趟,扯了这么多事。以后常来吃面,我免单。
夏大民说,明天我就回深圳了,事多,忙。
陈芳莲说,一看你就是干大事的人。你拍的照片真好,我刚才又细看了一遍,比我现在好看。难怪给他们挂去展览呢。
夏大民说,照片是王宝堂送给大桥照相馆的。他发现寄错了,后来去大桥上找我,找了几次都没找到,就抽了三张送到大桥照相馆去了。
陈芳莲说,人家咋会收你拍的照片?
夏大民说,那里的刘万金师傅认识我,知道是我拍的,收了搁橱窗里摆着,想着哪一天你还能回头去找我,说不定就看到了呢。
夏大民说,摆了好几年,都以为是照相馆里的样板照。这次摄影展,刘师傅觉得照片不错,顺手给展出了。
陈芳莲说,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啊。
她出了一会儿神,翻看着玻璃板下的照片说,你见着王宝堂师傅,把这张照片还给他。我们都谢谢他。
夏大民放下筷子,犹豫了一下说,王宝堂已经去世了。
陈芳莲睁大了眼睛。
夏大民说,前年走的。
见义勇为。夏大民说,市长都送了花圈。
夏大民拿起筷子,低下头,搅动着碗里的面,没去看陈芳莲的脸。
其实来面馆之前,夏大民先带着男孩去了美美理发店。
门口梧桐更加粗壮,店面没有任何变化,只是“美美”二字有些褪色。
门口躺椅上躺着一个黄头发年轻人,呆望着路面。
旁边一个大音响里,放着《单身情歌》。孤单的那么多,快乐的没几个。
听说找王宝堂,黄毛咧咧嘴,我师傅啊,没了。
另一个青年走出来,问夏大民,你认识我师傅啊?
夏大民已经走进了理发店,靠门口的台子上方,贴着一张明星海报,海报左下角空白处,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拍的那张照片:陈芳莲抱着青青在微笑。
青年说,挂了好几年了,师傅说做了件善事。你认识?
夏大民没说话,继续抬头望着那张照片。
青年人摇摇头,抽屉里翻了一通,抽出一张旧报纸,扔到了台面上。呶,头版头条。南京见义勇为好英雄。
青年抚着印在报纸上的照片,说,那个抢包的小呆X,捅了我师傅七刀。我师傅追了三条街!
夏大民说,王师傅的儿子呢?
青年说,上小学呢。
夏大民掏出钱包,全翻开了,抓出块,递给青年说,这个转送给孩子,我的一点心意。
青年打量了夏大民几眼,说,代我师傅谢谢你啦。
青年接了钱,说,你贵姓啊?我好告诉人家。
夏大民指指墙上的照片说,那是我拍的。
听到夏大民的话,面馆里一片安静,连吃面的声音都没了。
陈芳莲转身走进了厨房,她下了一碗面,端出来,摆放在收银台上。她取过王宝堂的那张照片,端正地压在玻璃板下面。
陈芳莲红着眼眶,在面碗上放了一双筷子。
三
年的南京变得面目全非。比如热河路,二十年前,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夏天里遮得住蓝天,如今拓宽了,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楼盘。
开往大桥的公交车依然穿过挹江门,东奔西跑的外乡人还是有,可是早已看不到肩上背的手里拽的铺盖卷了。年轻的年老的,亢奋的疲倦的,张张面孔走在南京街头,分不清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。或许,大家都是外乡人。
美美理发店早已拆掉了,王宝堂的徒弟们把店开到了最后一天。为了怀念师傅,门口挂着个小木牌:剪发打折五元。
只要五块钱的理发店,老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,路边的猫儿慵懒地晒着太阳,时间慢悠悠地晃过,仿佛还在昨天。可是转眼竟然过了快三十年。
有一天,有个民歌手走过了热河路,走进这个店,后来他写了一首歌,在歌里他一遍遍地问:如果年轻时你没来过热河路,那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很幸福。
夏大民的生活不能说不幸福。这一年他66岁,又回到了南京城。儿子已经结婚成家,很少来看他。从他抛妻别子下深圳起,儿子就不和他亲,到大了感情上都很疏远。夏大民明白,有些东西失去了就补不回来了。
他卖掉了热河路附近的房子,去江北买了一处大院子,种菜,养花,兼带着看石头。
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,当年被炒成了天价,浑身散发着贪婪的魔咒。闯深圳的夏总一头撞上了这堆石头,头破血流,开厂子赚的血汗钱全砸在了奇石上。再加上股市几个起落,夏大民差点又回到了原点。
艺术害了我。夏大民对朋友自嘲,深圳好好的房子我不炒,我去炒这些破石头。你看,我全搬南京来了,能盖个大观园。石头记,对,这园子就取这三个字,红楼一梦啊。
说归说,夏大民并不后悔他这一辈子。经历过了,视野开了,夏大民内心已经波澜不惊,看淡了很多。昔日的工友们逛公园,抱着一棵老树转圈子,围着石头练气,夏大民则悠然地在院子里散步,拍拍自家的石头,这些太湖山、黄山石、灵璧石高高低低,奇形怪状,仿佛已经与夏大民同气相求,天地同老。还是南京好啊,养人。夏大民啜着茶壶嘴,感叹说。他的这把茶壶是在宜兴特制的,上面只刻着七个字:东方风来满眼春。
这一天,他接到一个电话,号码陌生,不住地打。
夏大民接了,直截了当地说,不买,啥房子都不买!
对方说,是夏先生吗?我们是电视台的。
夏大民说,喔,找我啥事?
对方说,您听说长江大桥封闭维修了吗?
夏大民说,修呗。我很少过江,跟我没关系,别采访我。
对方说,夏先生误会了。我们搞了一个节目,就是一个小情景剧,请您参与。大桥不是封闭了嘛,要是大桥上空无一人,只给你三分钟时间,你会用这宝贵的三分钟做什么?
夏大民说,三分钟,你就给我三十分钟,我也扛不走这座桥。谢你好意,我老了,不上电视了。
对方不挂电话,还是说,夏先生,怪我没说清楚。这个事情啊,是陈芳莲阿姨提到您的。
夏大民说,哪个陈芳莲?
对方说,过桥面馆的啊!莲婆!
到年,过桥面馆店已经开了近二十年,许多老南京都知道这家面点店,早晨六点不到,店门口就排满了买早点的队伍。
开始大家喊老板娘莲姨,现在都喊她莲婆。
莲婆鬓发已经微白,脸上多了些皱纹,眼睛依然笑意满满。她围着套袖,坐在收银台前,招呼着客人。要是人多,莲婆会亲自抹桌子,帮客人端面。
在收银台的玻璃板下面,压着两张照片,一张是莲婆的,还有一张是王宝堂的。
电视台记者制作大桥故事专题,听说了王宝堂的故事,从王宝堂徒弟的口中,知道了莲婆。导演派了两个小姑娘去磨莲婆,让她讲过去的故事,莲婆辞不过,说,这个得老夏讲啊。他拍了我进南京的第一张照片。
导演说,正好!我们要和大桥连起来讲。
就在这一年,封闭维修两年多的南京长江大桥即将开放。
建成48年后,这座桥第一次休息。
三分钟情景剧选择了在封闭施工的桥面上进行。经过剧组挑选,十组家庭将走上大桥,分别在三分钟内完成一个情景片段。他们中有在这里举行过婚礼的夫妇,有当年参与建桥的工人,有高校的学生,还有开过大桥线的公交司机。
大桥施工方专门停工一小时,配合这次自建桥以来的首次创意演出。
这一天清晨,大桥迎来了它静谧的第一天。
夏大民跟随电视台的车进入了大桥,车辆缓缓行驶,白玉栏杆依次掠过,没有车流的大桥异常辽阔和悠长。夏大民鼻子有些发酸,特别是经过工农兵雕塑时,他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。
陈芳莲一家子已经站在了桥面上,夏大民走过去,两人几乎都认不出来对方了。
夏大民说,你好啊!
陈芳莲说,老夏!
夏大民拍拍脑门说,头发都掉光了。人不如这桥结实啊。
陈芳莲说,别服老。今天你给我们拍照,从头再来。
记者们被逗笑了,招呼大家做准备。
夏大民望着陈芳莲身后几个年轻人说,哪个是你家孩子?
一个头发浓密的男子走过来说,夏叔叔好。不记得我了?那年大桥上你见过我,我带你去找我妈妈的。
夏大民仔细地看,摇摇头说,变化太大了!你都有孩子了啊。
男子拍拍身后一个小女孩的头说,喊爷爷。
女孩清脆地喊了一声,还翘起脚尖,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。
夏大民笑了。陈芳莲说,儿子也来南京了,帮我照顾面馆。我老了,有时候头脑不太清楚。
夏大民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两个年轻人,一男一女,二十来岁。陈芳莲招手说,你们过来些,看看夏伯伯。
陈芳莲指着那个长发的女孩说,你那张照片就是夏伯伯拍的。那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呢,用南京话说,丑得一米多高!
女孩不好意思地笑,低声说,夏伯伯好。
夏大民感叹道,青青吧?都这么大了。
陈芳莲又拉拉站在女孩旁边的男孩说,还有你呢,小时候调皮,夏伯伯也见过。
夏大民仔细打量男孩,点了点头。圆圆的脸,高大的身材,因为年纪不大,眉宇间有些稚气。
陈芳莲说,这是王宝堂的儿子。王天心。
夏大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天心,耳边似乎响起了王宝堂笑骂儿子的声音:你个小炮子,犯嫌啊。
夏大民说,像,真像啊。
男孩被看得不好意思,点个头,转身去找女孩说话。
女孩说,你都吃了我妈面馆十年的面呢,还不好意思啊。
男孩摸摸头,举手欲拍打她,两人嘻嘻哈哈地跑开了。
夏大民说,你照顾了这孩子十年?
陈芳莲微笑着看着男孩的身影,叹口气说,不尽点心,我觉得对不起王师傅。
陈芳莲又说,他和我女儿上一个小学,又同一个中学,我管吃饭。没饿着!
夏大民和陈芳莲一起注视着两个孩子的背影,他们长大了,或许永远也体会不到上辈人的故事了。
陈芳莲说,去年两个孩子都考走了,以后可能不回南京了。
夏大民说,哪里都一样。
陈芳莲说,南京好。
夏大民说,南京啊,是个让人回忆的地方。
夏大民从背包里掏出他那台相机,像端着一盆名贵的花。来之前,他擦拭了好几遍镜头,调过了光圈,咔嚓咔嚓,快门声依然那么清脆。
陈芳莲站得有些累了,靠着桥墩旁的一个木头箱子坐了下来。风吹起她的白发,岁月没有拂去眼角的笑意。此刻,她正安详地等待那三分钟的到来,她一家人的长江大桥。
她的女儿和王宝堂的儿子一起迎着风,面向大江,悄悄地聊着什么,女孩不时地笑出声来。
远方,江面上隐约能看到二桥。
走过了这座桥,前面的路就宽了。
夏大民忽然想起了王宝堂那句话,仿佛几十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。
那年初春,陈芳莲正抱着孩子走向桥南,王宝堂牵着儿子迎面走来。而夏大民则站在桥栏杆边,看着他们擦肩而过。时光只在一瞬间。他不由地举起了相机,想把这一切都留在镜头里,留在大桥上,留在时光里。
耳边,传来陈芳莲小孙女稚嫩的嗓音,对于即将到来的表演,她比大人还兴奋。她正牵着爸爸的手,沿着大桥走来,边走边背诵那篇熟悉的课文:
清晨,我来到南京长江大桥。今天的天气格外好,万里碧空飘着朵朵白云。大桥在明媚的阳光下,显得十分壮丽……
……
滔滔的江水浩浩荡荡,奔向大海。自古称作天堑的长江,被我们征服了。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
如梦之梦
有个小男孩,上学遇到了大麻烦。
他要么发愣不说话,要么就问怪问题。
老师说:一个月30天,闰月了就是29天。九月的最后一天是几日?
同学们说:30日。
男孩趴在桌面上列数字,张着嘴巴不吭声。老师说:你在写什么?
男孩说:接下来就是31日了吧?
大家哄笑。老师说:过了30日就到下一个月了!
男孩说:应该有31日的。
老师说:没有!就这么定的。
男孩说:要是每次都跳过了31,它应该会很难过。
老师摇摇头。同学们说:真笨。过你的31日去吧。
班里组织浇花,大家也不爱带着他。
他浇得太慢了!都快打上课铃了,他还在那里浇水。
同桌吐舌头说:他浇完了花,连着把四周的小草都浇一遍。我拉他都不走,说漏掉了小草,草也会很难过。多好笑啊!
他做作业也遇到了麻烦。他要想很长时间,才会去做一道题目,这么慢,很多作业都做不完了。
他的作业本还经常丢。
第二天上课,老师问:你的作业本呢?怎么不交!
一些孩子会撒谎,他们的谎话听起来很合理。有的说:妈妈忘记装书包里了。有的说:爸爸出差不小心带走了。还有的说:上学路上被一个坏孩子抢走了!
男孩面无表情地说:它们掉进梦里去了。
哈哈,作业本张开了翅膀,掉进梦里去了!
后来,只要他背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,同学们就捂着嘴巴笑。老师刚问作业呢,大家高声替他说:掉进梦里去了。
妈妈给他准备的铅笔盒、橡皮,爸爸送的巧克力、彩纸,统统不见了,全都掉进梦里去了。
妈妈很羞愧。爸爸却说:做梦好啊,我小时候就爱做梦,梦见自己在树梢上飞。后来憋尿了,落到地面上,到处找不到厕所,好容易看到一棵树,刚躲在树后面,就尿了。一下子醒了,被子底下还是热的。
妈妈摇摇头,知道爸爸指望不上。妈妈望望隔壁房间男孩熟睡的脸。这张小脸侧仰着,嘴角带着笑意,偶尔蹙一下眉头。他又做上什么梦了?明天他又要到学校里胡说什么呀?妈妈叹口气,走进去,悄悄按灭了台灯。
爸爸说:他才6岁呢!
第二天,男孩放学回家,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细巧的竹笼子,里面伏着一只小兔子。兔子轻抖着长耳朵,有点瑟瑟紧张,伴随着呼吸,白毛一起一伏。
妈妈说:这是爸爸送你的,好好养,别走神了。
男孩取来菜叶,伸到兔子嘴边,瞧着它翕动三瓣唇,偷偷嚼一口菜叶,男孩笑了。
男孩每天都瞧瞧这个礼物。吃饭了,夹一块鱼伸到兔子唇边,爸爸说,它吃草。兔子果然头一低,抖抖毛,伏下了身子,好像皱起了眉头。做作业了,男孩抽开笼子的小门,放兔子出来,在地板上,一跳一跳地散步。男孩在纸上画啊画,画出一只胖兔子来,拿到地板上,给兔子看。兔子用鼻子顶了顶,挪开了身体,踩了上去。一会儿,那张画被尿了一摊。
天气越来越热了,妈妈说,兔子太臭了,快拿走。男孩不愿意,可是兔子尿了一地板,粪粒儿落得到处都是。妈妈拎起笼子,放到阳台上去了。妈妈还说:送人吧。
男孩晚上做了一个梦,草地上蹦蹦跳跳全是兔子。它们有的拽着耳朵转圈子,有的呲牙笑着叫着,还有的满地打滚,乐得直蹬腿。这一定是掉进兔子窝里了。他就这么看着,没有一个兔子来打招呼,他也不去打扰它们。
几天后,兔子死了。
兔子垂着脑袋,乌黑的眼珠已经蒙上了一层白膜,曾经瑟瑟抖动的兔毛散开了,像扔在角落里的一只旧布偶。
爸爸说:兔子窝里要有它自己的粪便,这样它才能放松心情。阳台上太干净了,兔子受不了人的生活。
妈妈说:好可惜。一个小生命呢。
妈妈带着男孩,拎着死兔子,悄悄挖了个洞,埋到了小区的一棵树底下。
男孩听到咕咚一声,兔子跳进梦里去了。
男孩在学校里依然不爱说话。老师很少对他提问,因为他站起来,就这么望着老师,不说话,看得老师都不好意思了,因为老师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。老师甚至想,是自己牙齿上粘了菜叶,还是衣领子没翻出来呢?唉,这么一个怪孩子,看着怎么让人心慌呢。别惹他,让他梦游去吧。
可他只要举手了,肯定是要说胡话了。
老师,梦是什么颜色的?
老师,东西掉进梦里的时候,会发出“哎呀”一声吗?梦的最底层,一定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湖吧。
老师气恼地说:梦都是假的。无色无味无声。
男孩说:我还以为小青虫的梦里是青色的呢。
老师说:你醒醒吧。
放学了,家长们挤满了校门口,喊着孩子的名字,招着手。男孩的妈妈被老师喊住了。
老师说:你家孩子在学校里表现不错,遵守纪律,勤奋好学,就是——
老师四下看看,低声说:就是太好学了。有时候上课会瞎问,特别是说梦话。你们平时啊,要让他多运动,跑步啊,跳绳啊,活动多了,睡觉就踏实了。
妈妈脸红了,不住地点头。
老师说:要不看看医生,吃点打虫子的药?据说啊,肚子里有寄生虫的话,也会影响孩子睡眠,梦就多。
妈妈说:好的好的。妈妈一边说,一边往怀里搂小男孩,仿佛怕被医生们从怀里拉了出去。
你才上一年级,老师就开始烦你了。这样不好,明白吗?
晚饭时间,妈妈坐在男孩面前,眼巴巴地望着他。
男孩点点头。
妈妈说:老师说我们孩子肚子里有虫子,我一听就不高兴。青菜我每次都洗五遍,这还是加了小苏打泡过的。我要是做菜不干净,天下没有会做饭的了。
爸爸一边咧嘴,一边嗯嗯。爸爸说:运动是对的,男孩子要动起来。爸爸转头对男孩说:别整天发呆!要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,行不?
妈妈说:你运动了吗?你像猴子了?还不是一回家,就往沙发上一躺,按开电视,一直到吃饭才起身。你看你那样子,多像熊二啊。
爸爸说:到了公司嘴巴就没停过,领导找你谈,客户来电话,同事也瞎聊,回到家都瘫了,一句话都不想说。恨不得像个老王八一样趴着呢。
男孩低头吃饭,心里想:爸爸妈妈多像两只金刚鹦鹉啊。嘎嘎嘎,嘎嘎嘎。
男孩低声笑了,赶紧埋下了头。
爸爸是红色的那只,妈妈是绿色的那只。
教师节前一天,妈妈送男孩上学校。她扣好了书包带子,塞给男孩一束花。妈妈说:我昨天问了,别的家长都送,你也给班主任送一下。说句好听的,老师会喜欢你的。
男孩皱皱眉,接过花束甩了甩,洒落了几滴水珠。
妈妈急忙翻转过来,说:正着拿,要真心的样子。
妈妈按住男孩的肩膀,说:你学一遍,怎么对老师说?
男孩看着妈妈的脸,不说话。
妈妈不自在起来,说:难怪老师抱怨呢,你明明是在看着我,可是魂早跑走了!你在想什么呀?
男孩说:你上班要迟到了。
妈妈一听急了,她把花往男孩手里一塞,说:唉,操碎了心。你自己随便说吧,记住了,要说祝福的话!
妈妈掏出小镜子,看了看,掏出口红擦了几下。她还要赶地铁,一边走一边往挎包里塞镜子。
妈妈多像一只穿着鞋套的小猪啊。
放学回家,妈妈问:送给老师了吗?
男孩说:送了。
妈妈问:老师说啥了。
男孩不吭声。妈妈跟着他问:一句话也没说吗?
男孩放下书包,走进了房间里,说:应该说了吧。
妈妈沮丧了:那么一大捧花呢,老师都没说声谢谢啊。
妈妈又说:唉,三十几个孩子,估计老师也记不得谁送的了。
男孩坐在书桌前,差点笑出来。
放学之前,男孩悄悄绕到学校小喷泉那里,他看见那束花还像早晨那样栽在水池中央。
晨读铃声响起前,校园里到处走着手捧鲜花的小学生。孩子们比花还羞涩,低着头,一边走,一边似乎还在背诵妈妈教过的话。男孩混在他们中间,走着走着,他离开了队伍,走到了小喷泉前面。泉水早已停喷,水面浅浅地浮着几叶青萍,一堆砾石铺在池子里,挨挨挤挤。
男孩选了中间一根喷管,把花束插了上去。
他后退几步,抬头望望天空,哪一天,要是管子底下的水泵突然发力,这束鲜花一定会坐着水柱,冲上天空,绽放在全校师生面前的。
男孩安静地做作业去了。他知道,晚上,这束鲜花也会掉进梦里去的。
男孩继续上学,不过不爱问老师梦的事情了。
他偷偷讲他的梦。和草讲,和树讲,和马路上的小狗讲,和操场上跳跃的麻雀讲。世界上能遇到的东西他都讲,他们都是些不会厌烦的听众,讲完了,咕咚一声,这些听众也都掉进梦里去了。
有一天晚上,爸爸很晚才回家,像跌进酒缸里一样。浑身冒着馊味。
男孩装好了最后一本书,拎着书包经过客厅,本来仰躺着的爸爸忽然挣了起来。他在空中捞了好几把,才扶住了茶几一角。
爸爸说:儿子,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?
男孩摇摇头。
爸爸呵呵说:开心就好。做人嘛,就是要开心!
妈妈拿手扇扇鼻子,说:孩子要睡觉了,你自己开心去吧!
爸爸摇着头,瞪起了眼睛,说:你们要让孩子说话!他是哑巴吗?
爸爸转头看着男孩,热切地说:儿子,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吗?
男孩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颗石子,递给他。
爸爸接不住,石子滑落下去,爸爸张开另一只手,啪地把石子拍到了茶几上,像捂住了一只蟋蟀。他嘿嘿笑着,得意地翻过手掌,张开。
一颗椭圆形的小石头。
爸爸眯眼看着,鼻子里喷着气。他说:好,明天我给你买!再买一百颗!
男孩说:学校水池里捡的。
爸爸歪着脑袋,看看男孩,再看看石头,含混不清地说:捡的?这个不漂亮,我知道有个地方,有很多漂亮的石头,小时候我妈带我捡过。来,你过来,我带你去捡。
妈妈尖叫起来了,伸手打开了爸爸的胳膊:发啥酒疯!这么晚了吓着孩子!
妈妈不理爸爸的唠叨,拉起男孩塞进了卧室里。妈妈说:长大了,你可别这样。没出息透了。
男孩躺下了,妈妈拉过被子盖好,还轻轻拍了拍。爸爸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说,说他的妈妈,高一声低一声,偶尔还有呼噜声。
男孩很快睡着了。在梦里,他听见那颗小石子咕咚扔了进来。
周末早晨,爸爸忽然走进房间,喊男孩起床。
妈妈说:今天不上学,你让他多睡一会儿。
爸爸说:我带他去捡石头。
妈妈说:越来越不靠谱了。
男孩已经翻身起来了。
爸爸带男孩去了一个偏僻的公园,走啊走,走出了小路的尽头,穿过竹林和草地,来到了一条小河旁边。河滩上,到处都是小石头,像沙地上裸露出来的花生,一蓬蓬,细腻光滑。
男孩停住了脚步,他想大喊一声,可是忍住了。千万别让别人知道!男孩兴奋地想。
爸爸早已经跨过溪水,踩到石子堆里去了。
他蹲下来,用手抠那些小石头,拿到阳光底下细看,然后一颗一颗扔到男孩脚下。
嘿,这个好。乌黑的。
嘿,这个是玉石。
我说过,这个地方好吧。
男孩甚至有点替爸爸害羞,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。
好在,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吸引走了男孩,他伸着脖子看啊看,捡啊捡,很快装满了网兜。
你捡的这些里面,说不定就有我小时候捡过的。
爸爸说。他拿着一截树棍,开始撬一块大石头。
男孩手指头搅动着石子,说:不可能。你捡走了,怎么还会留在这里。它们又不会长腿走回来。
爸爸说:我只带走了几颗。其他的都扔到这条河里了。
爸爸指指水面,得意地说:那时候河面比现在宽多了。我一下能打十几个水漂!
男孩说:你扔到水里的那些,也不会自己爬上岸来的。
爸爸笑嘻嘻地说:你做个梦看看,它们说不定就爬上来了呢!
爸爸顺手扔了一块石头,咚地一声,砸破了水面。
爸爸说:我小时候做梦,梦见能在水上飞。
爸爸还说:梦里的东西有时候会飞回来。
爸爸经常出差,每次回来,都会给男孩带几块小石头。陨石,雨花石,鸡血石,鹅卵石,千层岩,云母石,蜡石,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石头。
男孩一一收藏在了抽屉里。
晚上,这些石头都掉到梦里去了,咕咚咕咚,就像青蛙在叫唤。
有一天,妈妈气呼呼地回家了。她和爸爸说,老师太过分了,没有这么欺负孩子的。
爸爸说:又不让孩子乱说话了?
妈妈说:更气人呢。班级里开公开课,学校里其他老师来上的,说是教育局领导都来听,怕我们孩子捣乱,没让他上课。你家孩子爱说胡话,要是扰乱了课堂,对学校影响不好,希望家长理解。你听听,这是什么话!
爸爸沉着脸问:就我们一个?
妈妈说:三个呢!
妈妈补充说:其他两个孩子发烧了,身体不舒服。我们孩子好好的,干吗不让去啊。
爸爸问男孩:让你到哪里去了?站走廊吗?
男孩说:我在老师办公室补作业。
妈妈说:借口。找借口!气死我了。
爸爸说:我一定要找他们。歧视孩子啊。
男孩没有搭理他们,他走进了房间,关上了门。
男孩拉开了抽屉,翻看起石头来。这么多的小朋友,每一个都那么漂亮。该起新的名字了,唉,名字都不够用了。
公开课有什么好上的呢。一个女老师站在前面走来走去,夸张地打着手势,她的嗓门太高了。后面坐了一群戴眼镜的人,伸着脖子看来看去。同学们抱臂坐正,争着举手,可是叫到起立的永远是那几个。
我才不爱上呢。男孩抚摸一块紫石头说:杨波,你说是吧?
下一个星期,妈妈回家显得很兴奋。她说:班主任表扬儿子了,说他很有想象力。她以后会多提问孩子的。
爸爸哼了一声说:我不打电话抗议,她就不这么说了。
妈妈说:老师还布置了一个任务,说让孩子写篇小短文,就叫《我的梦》,周五班会上上台朗读。不管怎么说,都是机会吧。
爸爸说:这可难不倒他。他的梦倒一年都倒不完。
吃饭前,爸爸特地出门买了一本新练习簿。墨绿色的方格子,秀气,薄而轻巧。
周四晚上,爸爸走到男孩房间里,看了看。男孩抬头也看看爸爸。爸爸说:晚安。爸爸说:明天我出差,你好好上台念,我回来奖励。
男孩睡着了。爸爸又进来了,他拧亮台灯,看了一眼那本练习簿,没有打开,只是用手按了按封面,摸了一下歪斜的几个字。
爸爸俯身靠近男孩的脸,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。
爸爸说:这小子的梦到底是什么样子呢?能看一看就好了。
结果,爸爸掉进梦里去了。
眼泪、哭泣、暗夜的黑,都掉进梦里去了。
春天,夏天,秋天,冬天,它们统统掉进梦里去了。
后来,他们搬了家,换了学校。妈妈有时候会说起爸爸,可是看看男孩的脸,又不提了。
男孩在新学校里表现很好,早就不讲梦的事了。他彬彬有礼,勤奋学习,除了偶尔走点神外,总体上是个好学生。
男孩越长越大,梦也越来越少,几乎都不做了。
他在卧室里放了两个闹钟,凌晨很早就起床,铃声一响,他就马上蹦起。即使光着脚,也要跑到妈妈的门口看一眼。他不敢做梦了,怕妈妈也掉了进去。
妈妈有了白头发,妈妈早就不涂红指甲了。妈妈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吼他了。妈妈开始喜欢给儿子叠衣服,一件一件地叠,袖口合上了,又摊开了比划长短。妈妈有时候抱着衣服望着窗外,不说话。
有一天,他们一起去公园里散步,妈妈累了,扶着长椅坐下来,微笑着看着几个小孩子跑了过去。妈妈说,你这么大的时候,我们可操碎了心。
男孩说:谢谢妈妈。妈妈叹口气说:你爸爸离开我们都快十年了。
妈妈擦擦眼睛说:你去上大学前,我们去墓地看看他。
男孩在心里说:谢谢爸爸。
男孩望望公园的一个角落,爸爸曾经带他去那里捡过小石头。
前几天,男孩整理了一下家里的杂物间,里面有一个大塑料箱子,很沉很沉。它堆在一堆毛绒玩具、废旧电器下面,妈妈每次搬家,都没有扔掉,男孩从前也很少去打开它。
他把箱子拖出来,打开。里面装了一大堆小石头。上面堆着树叶、花瓣、破纸,相片、橡皮、铅笔,还有一本练习簿。
男孩翻开练习簿,重读了他六岁时,用拼音带错字写的那段话:
爸爸说,世界上的东西怎么会掉进梦里去呢?唉,我儿子真会开玩笑啊。不过,他的梦话真有趣。
妈妈说,你别胡思乱想了,老师和同学们都会不喜欢你的。
可是我就爱做梦。
一做梦,我就飞起来了。我浑身长满了力气,想和每一个人玩,和每一个人说话。
白天我就不想说了。
我很紧张,因为我不知道说的话是真的,还是假的。
我多么希望,我喜欢的东西都能掉到梦里来。
有一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自己是一颗小石头,躺在沙滩上,爸爸变成了一块大石头,陪在我的身边。
这篇朗读稿,爸爸没来得及读一读。
男孩摸摸口袋,对妈妈说:妈,你先坐一会儿,我到那边转转就回来。
妈妈说:早点回来。你奶奶他们还在家里等你呢。
他已经跑远了。
小河变得更窄了,新栽的树木还露着浮土,河滩上依然散落着石子和杂草。男孩靠着一棵树站着,望着水面。
男孩摸出一颗石头,贴在脸上,他看了一眼,用力扔了出去。石头划了个弧线,落进了水里。
男孩又摸出一颗,贴在脸上。石头一个一个落进了河水里。落回了爸爸扔过的河水里,还了回去。
河面上,水纹一圈圈荡漾开去。那时候爸爸趟着水摸石头,水纹也是这么扩散开来。
小树林里,男孩开始掩面哭泣。
我们走过的河滩上,总能发现一块大石头,身旁躺着小石头。
在爸爸捡过石头的地方,梦境会发生奇迹。
此刻,在男孩的泪水里,那些掉进去的东西一件件跳出来。像个万花筒一样,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。
送给老师的花,丢失的作业本,橡皮,兔子,牵着爸爸手的照片,操场上躺着的一片树叶,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石头,它们都会从梦里跳出来。
这就是你我曾经的失落,一切隐秘的过往,像迷失过的蝴蝶,终有一天,从这个男孩的梦里飞出来。
评论
关怀生命中的日常和卑微
——读宋世明两篇小说
贺仲明
人们都习惯说“文学是人学”,但究竟什么是“人学”,却很少有人去深究。在我看来,“人学”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对人的关怀。人虽然被称作万物之灵,具有在地球上的主导能力,但其实,人又是很脆弱、很卑微的,特别是作为个体的芸芸众生。最基本如时间的有限性,每个人都有“人生短暂”的感觉,对生命意义的探究也成为哲学界的基本话题。此外,在更具体的生活中,现实的困窘和心灵的阻厄固然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,更不用说那些为贫穷、恶政所欺凌的底层民众,所以,文学要真正实现“人学”的主旨,对人,特别是对普通百姓给予同情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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