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岱名篇《湖心亭看雪》写两个画面:西湖雪景和亭上偶遇。那么这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呢?理解了这一点,有利于我们深入理解文本的主旨。
根据文献研究和课堂观察,笔者以为,要理解西湖雪景和亭上偶遇两者之间的关系,需要明辨一个争议性解读:张岱与金陵客湖心亭偶遇时的情绪。
主流观点认为,张岱把金陵客当作难得的知己,湖心亭偶遇,张岱和金陵客是一样的狂喜。但是,包括某些著名特级教师在内的不少读者认为,在张岱眼中,两位金陵客是俗人。金陵客妨碍了张岱深夜看雪的兴致,湖心亭偶遇中张岱的行为是对金陵客的敷衍。
文本中只叙述了金陵客的情绪:“大喜曰:‘湖中焉得更有此人?’拉余同饮。”张岱本人的情绪,文本没有直接描写。个人以为,文本主要通过暗示来写张岱的情绪,对张岱情绪的理解影响对整个文本的理解。因此,对这个争议性解读的思考有利于我们深入理解文本。
那么,张岱的情绪到底是怎样的呢?个人认同主流观点。
个人以为,无论从文本的整体,还是文本的细节去思考,张岱的情绪都是和金陵客相似的狂喜,湖心亭偶遇的确是知己相逢。
我们首先从《陶庵梦忆》的整体情感基调来思考。
作者在《陶庵梦忆·序》中写道:“因想余生平,繁华靡丽”。纵观《陶庵梦忆》全书,所写多为琐屑之事,如茶楼酒肆,说书演戏,养鸟斗鸡,放灯迎神以及山水风景、工艺书画等繁华绮丽的生活往事以及作者率真的个性。正如周作人在《陶庵梦忆·序》中指出:“《梦艺》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”。《陶庵梦忆》全书鲜有不快的记忆,多是对往事欢乐的回味,是作者的梦回繁华,是作者梦回故国的“一晌贪欢”。因此,认为张岱湖心亭看雪被金陵客所扰,而心中不快是不符合《陶庵梦忆》的整体情感基调的。
我们再从文本的整体来思考。
一般情况下,文本的结尾往往隐藏着文本的重要信息。
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”
这是全文的结尾。很明显,这是张岱借舟子之口,为自己的“痴”而自得。“痴似相公者”表明舟子把金陵客当成张岱的同类,张岱也因有人和自己一样“痴”而快慰。舟子的话表明张岱和金陵客为同道中人。其实,文章中的一些细节也在暗示他们是同类人。
我们从“余拥毳衣炉火”和“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”中可以看出,张岱既带了炉火,也带了若干仆人。“一童子烧酒炉正沸”则表明,金陵客也带了炉火和童子。显然,两人都是有备而来。张岱和金陵客都在“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”的情况下,做了类似的赏雪准备。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他们相同的情趣。
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
认为金陵客干扰了张岱看雪兴致的读者认为,“而”表示两个动作的顺承,即喝完三大杯酒后,张岱就匆匆而别了。他们认为,若张岱将金陵客视为知己,为何不共赏西湖雪景,彻夜长谈,一醉方休呢?张岱的匆匆而别是内心不快的表现。
有资料显示张岱不善饮酒。
他在《自为墓志铭》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情癖好:“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,如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美食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”在这样的叙述中,如果张岱好酒,怎能不写出来呢?能明确表明张岱不善饮酒的是《龙山雪》中的一段文字:“万山载雪,明月薄之,月不能光,雪皆呆白。坐久洌,苍头送酒至,余勉强举大觥敌寒,酒气冉冉,积雪欲之,竟不得醉。”天寒地冻,举大觥敌寒,并以没喝醉庆幸,可见张岱确不是一个善饮之人。
那么,以常识判断,这种看法是不合理的。精于茶道,不善饮酒的张岱不可能连喝三大杯。若真如此,那绝非雅人张岱所为,这是世俗酒徒的行为。“饮三白”应该是一边聊天,一边饮。因不善饮酒,总共只喝了三大杯酒。按常识判断,不善饮酒的张岱喝完三大杯酒,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,这也说明张岱和两位金陵客同饮同聊了较长时间,兴尽才告别的。再说,连喝三杯,马上就走,也不合人之常情。生活中有谁这样饮酒,这样告别呢?
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……
这里的“及”,意为“等到”,有长时间的含义。这是作者在暗示湖心亭饮酒的时间之长。从舟子的心理看,因为作者与金陵人饮酒时间长,舟子在旁边苦等,寒冷难耐,因此心里疑惑不解,所以等作者一下船,就憋不住而“喃喃曰”。这个细节看也表明,作者亭上饮酒非但不是匆匆而别,而且还是停留了很长时间。
因此,“强饮三大杯而别”,这是作者叙事的简洁,而不是说连喝三杯,喝完就走。这句应理解喝完了三杯酒后,才告别。
再则,根据《陶庵梦忆》中所表现的张岱率性而为的个性,若他真得因赏雪被扰而不快,金陵客是无论如何也无法“拉余同饮”的。张岱绝不是能勉强自己和敷衍他人的人。以张岱之个性,也决不会在十几年后对他们念念不忘,对他们在湖心亭饮酒的过程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描写——到亭上,见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
对金陵人饮酒描写得如此细致,想必作者是对此记忆深刻。张岱虽不善饮酒,但在这样的冰雪世界里饮酒也确为风雅之事。风雅之人张岱因此也应大喜。张岱看不起世俗杭州人游西湖,一句“杭人游湖,巳出酉归,避月如仇”(《西湖七月半》)直接揶揄了他们。因此,若金陵客真妨碍他看雪,张岱也会直接揶揄,不如如此描写。
作者除了通过暗示写张岱的情绪外,还采用了互文简省的写法。金陵客大喜就是张岱大喜。互文简省在文言文和古诗中是经常出现的。文中的“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”也应该是互文简省,并不是不少读者认为的寓意深刻的“答非所问”。个人认为,此句意为张岱既问了对方姓氏,也问了来自哪里,对方既答了姓氏,也答了来自哪里,但为了节省笔墨,只录其要点。在姓氏和“哪里人”二者之间,显然张岱更关心后者。人喜遇知己,一般首先想到的是有没有交往的可能。可惜,“是金陵人,客此”,从地缘上来看,怕是后会无期。再则,本文是回忆十多年的往事,相对于姓氏,经历了亡国之痛的作者显然对故都金陵的记忆更深刻,于是录其要点“金陵人”。
明辨张岱的情绪,张岱有没有把金陵客当作知己对理解这篇散文的主旨是至关重要的。若认为金陵客干扰了张岱看雪的心情,本文的核心就是西湖雪景,亭中偶遇是看雪的余声。若认为金陵客和张岱是知己相逢,那么前面的西湖雪景就是这场知己相逢的生活背景。亭中偶遇才是本文的核心内容。显然,根据上文的论述,张岱和金陵客是同样的“大喜”,湖中偶遇是知己相逢,那么《湖心亭看雪》一文的核心内容就是湖中偶遇知己。这个判断也符合周作人在《陶庵梦忆·序》中的说法:张宗子是个都市诗人,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,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背景。
西湖雪景作为知己相逢的生活背景,两者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。西湖雪景的描写突出白雪的苍茫以及天地之大和人之渺小。白雪的冰清玉洁和知己相逢,雪湖对饮的雅情雅趣在精神上是一致的。正因为天地之大,个人渺小,所以知己相逢才显得格外珍贵。因此,开篇对西湖雪景的描写可以理解为为下文写湖心亭偶遇知己作铺垫。
亭中偶遇是本文的核心内容,西湖雪景的描写是叙事背景,这表明《湖心亭看雪》的主旨在于人事,在于对十多年前那场偶遇的亲切怀念。知己相逢的狂喜,难以继续交往的遗憾和拥有知己的自得,让作者念念不忘。从《陶庵梦忆》《西湖寻梦》等作品中,我们不难发现张岱的特立独行和孤高自许,这样的人是很难有知己的。因此,张岱特别珍惜湖心亭偶遇的两位金陵客。于是这一切就化作十多年后的《湖心亭看雪》。